丁仪接着说:“在危机初期,当智子首次扰乱加速器时,有几个人自杀。我当时觉得他们不可理喻,对于搞理论的,看到那样的实验数据应该兴奋才对。但现在我明白了,这些人知道的比我多,比如杨冬,她知道的肯定比我多,想得也比我远,她可能知道一些我们现在都不知道的事。难道制造假象的只有智子?难道假象只存在于加速器末端?难道宇宙的其他部分都像处女一样纯真,等着我们去探索?可惜,她把她知道的都带走了。”
“不要担心,这次我们应该相信直觉了。”瓦西里拍拍白Ice的肩膀说,但他的安慰对后者没起什么作用。
“如果它真是一封信,也许需要我们这些智慧生命的本体直接接触才能释放出信息。”瓦西里说着,用另一只手把白Ice的手拿开。
“那我可能和她一起死。”
“可能并非妄言。”
“首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丁仪没有理会白艾思的话,指指夕阳中的沙漠说,“不考虑量子不确定性,假设一切都是决定论的,知道初始条件就可以计算出以后任何时间断面的状态,假如有一个外星科学家,给它地球在几十亿年前的所有初始数据,它能通过计算预测出今天这片沙漠的存在吗?”
白Ice也试着用手接触了一下纸条,又很快抽回来,“它好像是另一个宇宙的投影,与我们的世界全无关系。”
“只有大质量的物体才能发射引力波,那东西质量和体积应该都很大吧,说不定本身就是一艘飞船……不过,这种事,意外就是正常。”
“如果她那时和您多交流一些,也许就不会走那条路。”
阿历克赛·瓦西里就是广播纪元那位太阳系预警系统的预警观测员。曾经与威纳尔一起发现了三体光速飞船的航迹,并引发了第一次误报警事件。事件之后。瓦西里中尉成为替罪羊之一,遭到开除军籍的处分,但他很不服气,认为历史一定会还自己以公正,就进入了冬眠。果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光速飞船航迹这一发现越来越显示出其重大的意义,而第一次误报警事件的惨重损失也渐渐被淡忘,瓦西里在掩体纪元9年苏醒后恢复军职,现在已经成为联邦太空军中将,不过他也年近八十了。他看着身边的白Ice,心中感觉生活很不公平:此人比自己早出生八十多年,是危机纪元的人。同样是冬眠,现在才四十多岁。
“尼亚加拉瀑布!尼亚加拉瀑布!嘿嘿嘿嘿……”丁仪喊道。
※※※
白Ice决定亲自去近距离观察,瓦西里坚持要同他一起去。第一探测分队的两个领导人同时前往引起了争议,向预警中心请示需四十多分钟才能得到回答。由于瓦西里的坚持,也考虑到后备队的存在,大家勉强同意了。
丁仪的话让白艾思有些吃惊,他以前从未表露过类似的思想。
“这好像是……杨冬的话。”
白Ice默认了这话。此时他感觉自己在心灵上确实与两个世纪前的丁仪相通了,他们都在驶向一个巨大的未知,驶向同样未知的命运。
“那是,特别是那一套烟斗……不过,我想我得不到那些东西的。”
【掩体纪元66年,太阳系外围】
探测编队继续航行了一个星期,将自己和引力波发射源的距离缩短至一百万千米。在此之前,编队已经减速,现在速度已经降至零并开始向太阳系方向加速,这样,当发射体追上编队时,两者将平行飞行。探测工作主要由“启示”号完成,“阿拉斯加”号退至十万千米之外观察。
白艾思感觉丁仪走得更远了,如梦呓一般,他不知该说什么。
白艾思回头一看,见到了使他血液凝固的景象:沙坑已经扩大到目力可及的范围,整个沙漠都被它吞没,一眼望去,世界就是一个大坑,下面深不见底,一片黑暗;在坑沿上,流沙气势磅礴地倾泻而下,形成黄色的大瀑布。丁仪说得并不准确,尼亚加拉瀑布只相当于这恐怖沙瀑微不足道的一小段,沙瀑从附近的坑沿一直延伸至远在天边的坑的另一侧,形成一个漫长的沙瀑大环,滚滚下落的沙流发出轰隆隆的巨响,仿佛世界在解体一般!车继续向坑沿滑去,且速度越来越快,白艾斯拼命踩住功率控制板,但无济于事。
“启示”号和“阿拉斯加”号两艘飞船组成编队,从海王星城市群落出发,对不明发射体进行探测。
“这是末日战役的遗物?”白Ice敬畏地问。
丁仪把身边的沙挖了一个坑,看着上面的沙像水一样流下来,“如果我回不来,我屋里那些东西都归你了,我知道,你对我从公元世纪带来的那些玩意儿很眼馋。”
也许这真的是一封信?
“老师,钱的话……”
“嘿嘿嘿嘿嘿嘿……”丁仪突然怪笑起来,后来回想起来,那是白艾思听到过的最邪恶的笑。其中有自虐的快·感,有看着一切坠入深渊时的兴奋,用喜悦来掩盖恐惧,最后迷恋恐惧本身,“你的最后一句话!我也常常这样安慰自己,我总是让自己相信,在这场伟大的盛宴中,永远他妈的有一桌没人动过的菜……我就这样一遍遍安慰自己,在死前我还会再念叨一遍的。”
一张小纸条。
只能这么形容它,它的正式名称是长方形膜状物,长八点五厘米,宽五点二厘米,比一张信用卡略大一些,极薄,看不出任何厚度,表面呈纯白色,看上去就是一张纸条。
这一带是近两个世纪前末日战役古战场的轨道范围,掩体工程开始以后,经常发现古战舰的遗物,它们有的出现在掩体世界的博物馆中,有的则在黑市里流通。白Ice握住那个零件,感到一股寒气透过宇宙服的手套直入骨髓。他松手后,零件继续在空中旋转着,仿佛被附于其上的灵魂所驱动。白Ice把目光移开,遥望远方,只看到深不见底的空旷,那两千艘战舰和上百万人的遗骸已经在这片黑暗冷寂的太空中运行了近两个世纪,那些牺牲者流的血早就由冰屑升华成气体消散了。
白艾思想了想说:“当然不能,因为这沙漠的存在不是地球自然演化的结果,沙漠化是人类文明造成的,文明的行为很难用物理规律把握吧。”
这时,人们知道纸条不是寻常之物,它像一个幻影,与现实世界中的任何物体都不发生作用。它也像一个小小的宇宙基准面,精确地保持原位不动,任何接触都不可能改变它的位置或者运行轨道丝毫。
对纸条的分析没有进一步的成果,因为所有频段的电磁波穿透它后,都观察不到任何衍射现象,各强度的磁场对它也没有任何影响,这东西似乎没有内部结构。
那天的天气很好,没有风沙,初春的空气中有一种清新的味道。师生二人躺在一道沙坡上,华北沙漠笼罩在夕阳中。往日,白艾思觉得这些连绵起伏的沙丘很像女人的胴体(这好像也是经导师点拨悟出的),但现在感觉它们像一个裸露的大脑,这大脑在夕阳的余晖中呈现出迷离的沟回。再看天空,今天居然在灰蒙蒙中显出点久违的蓝色,像即将顿悟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