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历史主义?就是以历史发展的阶段性为根基,以历史发展的实践性为尺度,去审视中国文明历史的遗产,去分辨其中的良莠,去确立值得当代的我们继承发扬的东西。这一文明价值评判体系,其具体的展开方式是:依据特定时代的主流性社会需求,依据当时的社会实践结果,依据历史元素在后续发展中所呈现的文明辐射力,去综合衡量该时代所有构成元素(事件、人物、思想等)的文明价值,并确立它们的历史地位。
其一,作者的历史观问题,核心是文明价值评判的尺度问题。
曾经有一个时期,我们民族历史上的许许多多的爱国主义者,许许多多的抗御外侮英雄,都被这种空泛的绝对理念否定了。历史上的爱国主义者是褊狭的,历史上的反侵略战争是没有意义的。屈原不再是爱国主义者了,岳飞也不再是民族英雄了。凡此等等,皆见空泛理念的泡沫灾难。以如此绝对精神为标尺,当今国家的变革图强,会在转瞬之间变得毫无意义;包括我们这一代人在内的任何一代人的发奋努力,也都会在转瞬之间变得毫无意义。
对于这样一种趋势,我深感欣慰。
从基本面说,十年来的批评意见,集中于对作品历史观与作者创作理念的批评。这些批评意见,主要集中于五个方面的问题:
其二,《大秦帝国》颂扬专制主义,颂扬暴政。
我的《大秦帝国》问世以来,褒扬与批评俱在。
可是,要放弃抵抗呢,要放弃战备呢,要灭亡了国家,灭亡了民族呢?果真如此,这些绝对人道者们会有更加强力的说辞,去斥责那些元首与统帅,去斥责当时的政府,去彰显自己的正义。至于人类在国家时代选择行动方式的价值评估的相对性,至于国家正义的阶段性,绝对人道者们是从来不予考虑的。填充他们头脑的,只有他们的绝对精神;为了证明这种绝对标尺的正确性,他们大可以施展春秋笔法删削史书,小可以玩弄几个民间故事作为培养基,使这些故事成长为历史。至少,春秋战国秦帝国以来的近三千年,这种颇见滑稽的手法太多了。孟子为了证明“以至仁伐至不仁”的轻松性,为了掩盖历史革命的残酷性,大胆地删去了武王伐纣中的“血流漂杵”的记载,昂昂然宣布:“以至仁伐至不仁,何能血流漂杵!”
我在创作中所坚持的,是历史主义的文明价值标尺。
譬如王道理念,譬如道德理念,譬如仁政理念,譬如人道主义,譬如人权主义,譬如民主至上等等。就这些理念产生的根源而言,就这些理念的合理内涵而言,它们本身都具有相对的真理性。这是无疑的。如果将这些理念作为一种高远的目标,从而使人类在历史活动中能够自觉关照自己的缺失,这当然是有意义的。但是,当这些理念被绝对化,被当做超越时空的绝对精神,被当做超越历史阶段并脱离历史实践的绝对价值观念,并以其作为实际标准,作为唯一尺度,去衡量具有无比丰富性的人类社会实践的发展时,它们本身立地显得非常苍白。从本质上说,这是将某种绝对精神作为唯一标准,去检验历史的真理,去评判社会的实践。其结果,必然使社会发展的阶段性,使人类历史的实践性,使文明价值的相对性,使真理的相对性,尽皆荡然无存。
自1840年以来,理清中国文明史的艰苦努力,已经历经了160余年。可是,立足高端文明视野的我们,依然对中国文明史的根基所在莫衷一是。中国统一文明的正源在哪里,中国文明流变的关键转折在哪里,中国文明的基本优势在哪里,中国文明的内在缺失在哪里;凡此等等基本问题,我们面对世界民族之林,都呈现出文明话语权的缺失。所以如此,根本点就是我们没有社会共识性的文明价值评判标尺。我们对几乎每一个历史事件与历史人物,都有着种种截然不同的历史评价;我们没有共同认可的文明发展的历史坐标,我们没有共同认可的统一文明奠基时代,我们没有共同认可的文明发展历史阶段;我们只有无穷无尽的问题人物,我们只有无穷无尽的问题事件。在全世界创造了各自文明形态的所有民族中,只有我们这个东方族群,对自己的文明根基保持着如此混乱的争执状态。这种状态,不是健康的多元争鸣,而是文明价值观在基本方面的分裂失衡。
在这样的意义上,我反对文明价值评判中的绝对精神。
我的创作理念与批评群之间的岔道,是文明价值标尺的不同。
历史上,曾经涌现过许多自以为永恒的绝对精神标尺。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长期淹没于某种绝对精神的烟雾里不能自拔,那是一种魔障,那是一种梦魇。这种绝对精神,为我们树立起了绝对价值的标尺,然后以消解历史实践真理性的方式,消解我们的实践探索勇气;以否定最伟大文明遗产的方式,否定任何时代的创造力;以漠视丰功伟绩而崇尚一切生命的方式,弱化我们民族为正义生存而敢于付出牺牲的强势生存精神。凡此等等弥漫开来,以至年深月久,最终,我们将在绝对精神的漫天泡沫中,浸渍出彬彬有礼而华彩四溢的软骨症;面对世界竞争,我们只有团团作揖了。
其三,《大秦帝国》无限拔高秦始皇形象,歌颂暴君。
这,不是一种灰色的、幻灭的价值标尺吗?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关于这一命题,当代中国曾经进行过一场最为广泛的大讨论。这一讨论,曾经帮助我们廓清了许多莫名烟雾,帮助我们中止了许多无端争论,使我们能够心无旁骛地投身到变革与建设的新洪流中去。应当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不独是适用于当下社会的价值标尺,同样也是适用于历史评判的文明价值标尺。以历史实践原则为根基,形成我们民族的文明价值评判体系,是妥当而坚实的。如果脱离了历史实践,或者忽视了历史实践,对历史元素的文明价值评判,必然陷进空泛的概念化的泥沼。